□ 阮 威
暑假期间,我带儿子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家。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是那么好奇又陌生,小家伙兴奋得像头撒欢儿的小马驹。
伯伯掰的玉米棒,叔叔刨的红薯,邻居刚拔的带着泥土芬芳的花生,乡亲们摘的南瓜、葫芦……小家伙一会儿抱抱南瓜,一会儿摸摸葫芦,不一会儿又挥舞着两个大玉米棒打怪兽。看着硕大的玉米棒,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个玉米的故事。
那年夏天,我小学毕业。因为比低年级学生放假早,我便拥有了更多自由自在的时光,放牛、吃瓜、游泳……最让我惬意的是,父亲突然之间不再发狠地训斥我,更不再用他那粗大的巴掌抽我后脑勺了。常用柔柔的目光盯着我,重复着“长大了,长大了”。那情景,跟去年我家的小牛犊长大了要拴绳子的时候差不多。父亲腰里长了个毒疮,每天只能勉强在院子里走走,一不小心就龇牙咧嘴,很痛苦的样子。
几天后,父亲喊住骑在牛背上的我,递给我一把锄头,让我去玉米地锄草,还笑眯眯地告诉我,热了累了就到西瓜地摘个瓜,到地头的树荫下歇歇,好像那是一件很好玩儿的事,还举起锄头给我示范,却又嘴角一扭,显出很痛苦的样子。我不想去,可是,那表情让我无法拒绝。
把牛拴在沟边吃草,我开始锄草。其实也不难,因为玉米是成排播种的,我只需把锄头锄进泥土里,再使劲儿往后拉,就可以放倒一排草。我觉得挺有意思,奋力挥舞着锄头,竟有跃马扬鞭、驰骋沙场的劲爽。可是,慢慢地,汗水迷糊了我的眼睛、湿润了我的手心,不一会儿,锄头就不听话了,蹦跳着,不肯往土里钻。一会儿又从我手心里挣扎出去。我胡乱抓些锄掉的野草,放在路边树荫下喂牛,然后躺在草地上,闻着青草的香味儿,任夏风舔舐身上每一个角落,痒痒的,痛快极了。夕阳西下,赶着牛回家,牛驮着一捆草,我扛着一把锄。父亲笑了,夸我很像“庄把式”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像小河的水,悄无声息;像天上的云,去留无意。直到那天,表弟骑着改装成“战车”模样的自行车,骑了二十多里路,停在路边,用他引以为豪的车载机关枪冲我“嘟嘟嘟嘟嘟嘟嘟嘟——”狂扫一通。我们好一阵疯狂,我抢过车载机关枪,骑着“战车”一直把表弟赶到小河里。小我一个月的表弟,活脱脱一只野水鸭,一下水就撒了欢儿,再也不肯上岸。我只好去瓜地摘了个大西瓜才把他哄上来。吃完西瓜,我们躺在草地上东拉西扯。后来,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。我梦见自己被表弟拖进了旋涡里,拼命挣扎,差一点儿滚进水沟里。看着田间地头荷锄而归的人们,我和表弟也扛着锄、赶着牛回家了。父亲好像发觉了什么,微笑着,意味深长地说:“可得抓紧锄草啊,锄不完的话,过几天一下雨,草要疯长了,玉米就完了。”我瞪了表弟一眼,多了个表弟,锄草速度反而比昨天低了很多。表弟却嘿嘿一笑:“好的,明天我们继续加油。”
第二天的情况依然如此,表弟比昨天更顽皮,刚锄一会儿说拉肚子,跑进树林子里半天,却提着一串儿蚂蚱出来了,说要烤蚂蚱,还要下河去摸鱼一块儿烧烤。看我生气了,表弟却胸有成竹地拍着胸口说:“放心吧,山人自有妙计。”原来,所谓妙计就是只把靠近路边地头的草锄干净,“反正俺姑父腰疼,不能下地检查。最多站在路边检查一下”。剩下的时光就成了我们的狂欢。
欢乐的时光总是很短。暑假结束了,表弟回家了,我也成了一名中学生,吃住在校。十一国庆节回家,正是秋收的繁忙季节,父亲拉着架子车带我去掰玉米。一到地头,我就感觉脸发烧。原来,比起邻居家,我家的玉米竟然青黄迥异、高矮分明。靠近路边的玉米粗壮高大,像一排排战士,腰里都插着硕大的“手榴弹”,丝毫不比邻居的差。再往里看,十几步开外是渐次发黄变矮的玉米,长着香肠大小的棒棒。
太明显了,我不敢回应父亲审视的目光,只好红着脸、低着头,不停地掰玉米棒,尽管玉米叶划得我手臂疼。父亲只淡淡地说了句:“锄头有粪,越锄越嫩。”我却希望父亲能狠狠骂我一顿。
那晚,我在日记中写下一句话:土地和时间是最诚实的,能毫不留情地扯下谎言的面纱。看着儿子挥舞着玉米棒欢快的样子,我好想给他讲讲这个玉米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