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王小莹
那年我十二岁,刚小学毕业。为了减轻母亲的压力,秋季开学的时候,父亲把我带到了邻县他任教的地方——佛坪县龙草坪林业局子弟学校。
第一次出远门,第一次坐长途汽车,浓烈的汽油味儿让我的头有些发晕,胃里也隐约不舒服。过了洋县以后,汽车开始在蜿蜒的山路上盘曲而上。山路很窄,在车子频繁的左摇右晃中,我的五脏六腑也跟着翻滚起来。嶙峋的怪石,苍翠的树木,隔着车窗像闪电似的掠过,对面偶尔窜出来的车辆和不经意看到的悬崖峭壁,都让我心有余悸,冷汗直冒。终于,在又一次急刹车下,我再也承受不了胃里的翻江倒海,打开车窗吐得稀里糊涂。
下车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,四面群山环绕、层峦叠翠,宽阔的道路下面,高低不等的房屋错落有致,一面五星红旗在操场上空飘扬。操场对面有一条宽阔的河流,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粼粼金光。我无力欣赏这罕见的景致,只觉得双腿像灌了铅似的。我跟着父亲来到一栋三间两层的小楼上,这里有父亲的一间宿舍,一个枣红色的木柜子把本不宽敞的房间隔开,挨门口靠墙的地方支了一个简易的水泥灶台,不想去食堂买饭时,方便自己做饭,里边摆着两张床、一张办公桌。
我平生第一次住进楼房,心里却没有半点儿兴奋和喜悦,旅途的劳累和晕车的痛苦把我折磨得疲惫不堪。睡梦中,一双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,一个柔美的声音说:好俊的娃。
第二天醒来,父亲告诉我,昨晚党老师来看我了。我正疑惑着,门开了,一个双手捧着大白瓷碗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,她身材娇小、体态轻盈,圆脸、柳眉、大眼、桃腮,一条乌黑的长长的大辫子垂在胸前,朱唇微启,梦里那柔美的声音再次向我飘来:“给娃熬点儿粥,坐了那么久的车,胃里肯定难受坏了,快来,趁热喝。”父亲赶紧迎上去,接过碗,满脸带笑地说:“又让党老师费心了。你看,我这正做着呢!”说完,拉着我到党老师面前,说:“这孩子生来胆小,成绩也不好,以后要让党老师操心了。”我一直低着头不说话,党老师拉起我的手,放在她手心里抚摸着,咯咯地笑了,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:“瞧王老师说的,这娃长得这么俊,又文静,一定是个好学生。”党老师的话像一阵春风拂进我心里。长这么大,父母从来都没有这么夸过我,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党老师,连她做的粥吃起来都分外香甜。父亲告诉我党老师是关中武功人,为人热情、温柔善良、乐于助人,爱人在局里上班,女儿才两岁多。
第一次上作文课,党老师让我们写《一件难忘的事》,我写了和妹妹一起偷红薯的事情。那是一件真实的事情,因为太饿了,放学路上,我们在路边的一块儿红薯地里偷摸扒了两个红薯,藏在没人的地方吃完才回家。后来,邻居告到父亲那里,我和妹妹被父亲毫不留情地猛揍了一顿,还被上了半天的政治课。党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读了我的作文,同学们哄堂大笑。我羞愧得无地自容,心想,他们大抵是笑我写得太土气,这样的糗事怎么能写到作文里呢!可党老师却郑重地告诉大家,我的作文是那次写得最好的。我永远记得党老师的话:“艺术来源于生活,一味地堆砌辞藻,只能让人感到华而不实,唯有真情实感才能打动人心、引发共鸣。”我上小学的时候最怕写作文。每次写的作文都不合格,语文老师便让我抄他女儿的习作,一直抄了两年,我依然不会写作文。可得到党老师的肯定后,我爱上了写作文,后来的每一次习作都会得到党老师的鼓励。不知不觉,我发现自己的语文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,英语成绩也数一数二,慢慢地,我变得自信起来。
除了教书,党老师还喜欢写作。她永远是那么谦逊,说话永远是那么和颜悦色,总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美丽的天使。每次作品发表以后,党老师都会拿着样刊和我们分享她的喜悦,并对父亲的建议表示感谢,还不忘叮嘱我多看书、多练笔,说假以时日,我也会很优秀,也是从那时起,我开始写日记,写阴晴圆缺,写悲喜惊恐。
初中毕业,我要回去读高中了。临别的那个上午,天气晴朗,洁白的云朵在瓦蓝的天空悠闲地散步。清风抚摸着群山中树木婆娑的枝叶,明媚的阳光倾泻下来,洒在熟悉的教学楼上,洒在缓缓流淌的椒溪河面上,洒在蜿蜒的公路上,洒在党老师依旧青春、始终微笑的面庞上,多少感激的话语在我心头涌动,却难以说出口,我使劲儿用双手搓弄着衣襟。党老师走过来,抓起我的手,认真地看了看我的手心,突然神秘地对我说:“你不知道吧?我会看相,你大器晚成,将来,你一定会超过党老师,不过世上没有随随便便的成功,一定要努力。”
几十年过去了,党老师对我的教诲一直在我脑海,在心底……